崔行站在院中不动,只是转过上半身,含笑打量着张祗。站在门口的伍都伯抬起手,用手中连鞘的环首刀拦住了张祗。张祗停住脚步,转身看着崔行,眼神冷峭中带着讥讽。
崔行笑了。“我听说张兄谦谦君子,可不是性急的人。这么急着走,是怕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吗?”
张祗笑笑。“三间草屋,能有什么不该看的?我只是怕污了崔君的眼。既然崔君不嫌简陋,不妨随意参观。等你看完了,我们再走也不冲。”
崔行向伍都伯点头示意。伍都伯应了一声,点了几个人,分头搜查。他本人却留在院中,手中握着刀鞘,盯着张祗,不时打量苏五一眼。
苏五恢复了往常的木讷,拄着拐,站在一旁,一言不发。
崔行环顾四周,说道:“张兄,你这草屋过於简陋了,说你是颜回一般的君子,或许妥当,唯独不像是经商之人。你看在陈留经商的外地商贾,哪个不是高堂大屋,挥金如土。就算是生意做得小些,也不至於如此简陋,一宇二内,一奴一婢。你不要说赚得少,我既然来找你,自然知道你的利润厚薄。”
张祗心中不安,没有吭声。
他住得的确简陋,与他布商的身份不符。之所以这么做,一是不想久留,置办了也是浪费;二是家人受苦,需要钱财打点,他赚的钱大部分都托人带回江东了。
一个甲士从苏五住的门房里走出,将一壶酒递给崔行,正是张祗刚给他的燕山九酿。
崔行提着酒,斜睨张祗,嘴角带笑。“一个瘸腿的苍头,也能喝这么好的酒?”
苏五低吼一声,作势欲扑。还没等他有所动作,伍都伯已经抡起刀鞘,拍在他的手上。苏五虽有防备,还是没能躲开,手腕剧痛,木柺落地,人也退了两步,靠在墙壁上。
伍都伯嘿嘿笑道:“老苏,你我见过几面,也算是熟人。你可别逼我,见了血,可就不好收拾了。”
苏五的脸抽搐了两下,喘着粗气,像一只恶犬。
张祗无声而笑。“听人说这酒后劲大,我让他试酒,以便有个分寸。”
崔行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。
一会儿功夫,甲士们搜查结束。除了从张祗的卧室里搜出一些诗文书卷,其他的什么也没有。崔行转身,向张祗示意。
“张兄,请吧。”
张祗提起衣摆,先出了门。
伍都伯招招手,让人将苏五、灵儿一起带上。
苏五一言不发,默默的跟着出门。灵儿却扒着门框,哭喊着不肯出门。伍都伯上前,抡起手中的刀鞘,抽在灵儿手上。三根手指应声而断,鲜血淋漓。灵儿痛得尖声喊叫,被伍都伯拖了出来,扔在院子里,泪水和着泥,瞬间花了脸。
张祗的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了一般,喘不上气来。
他不敢多听,加快脚步,出了里门,见里门外停着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,和市卒说的那辆马车很像,也不多说,径直上了车。崔行跟着上了车,关上车门,屈指轻敲车壁。
车夫举起马鞭,甩出一个清脆的鞭花,马车缓缓起动。
崔行抱着手臂,看着窗外。黯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,明晦不定。
张祗也不说话,静静地等着崔行开口询问。事到如今,沉默是最好的应对之策,主动开口只会露出更多破绽。
过了好一会儿,崔行转过头,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,盯着张祗。“张兄,此时此刻,你觉得哪首诗能救你?”
张祗摇摇头。“诗没有,人倒是想起一个。”
“不知张兄说的是谁。”
“苏武。”张祗一声叹息。“苏武在北海牧羊时的心情,便是我此刻的心情。”
“这么说,张兄也和苏武一样,手中有脱尽毛的汉节,心中有未完成的使命?”
“我不过是一个在陈留经商的江东贱民,哪来的汉节和使命。我与苏武相似的,只是身在异乡的无助罢了。崔君好刑名之术,如今却无由无据,突然带着甲士上门,比匈奴人还要霸道。我真是诚惶诚恐,受宠若惊啊。”
崔行咧着嘴笑了,黑暗中,听不到他的声音,却能看到他一口白牙。
“张兄,你如果真的只是一个经商的江东贱民,我们也许真会成为朋友。我虽好刑名之术,却不轻视商人。钱财如水,重商便是天一生水,有利万物,乃是天下最大的善政。你看益州的那位诸葛丞相,将蜀锦卖出了天价,简直是陶朱公一般的人物,令人敬佩。”
“诸葛丞相是大才,我岂能和他相提并论。”
“你说得对,他是大才,放眼天下,也没几个人能和他相提并论。”崔行身体前倾,凑到张祗面前。“不过张兄也不必过於自谦。我虽然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,却也不相信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。这样吧,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你的身份,让我交差,也免得你自己受苦。”
“我的真实姓名?”张祗哑然失笑。“我记得对你说过,我姓张,名严,字子敬,吴郡吴县人。你若不信,派人去吴郡查便是了。你们耳目众多,这点小事,应该不难吧。”
崔行盯着张祗的眼睛看了片刻,忽然笑了一声。
“看来张兄戒心甚重,不肯实言相告。既然如此,就只能委屈张兄几日了。”他伸手拍拍张祗的肩膀。“希望张兄能和苏武一样,铁骨铮铮,誓死守节。”
——
张祗抬起头,看向斜照进狱室的那一缕阳光,眯起了眼睛。
今天是第三天。
按照事先的约定,如果没有消息来,他就只能自求多福了。
早在接受徐详的邀请,入魏为间的那一天,他就将生死置之度外。此时此刻,他最不安的不是自己的生死,而是徐详的安危。
如果徐详出了事,不仅他没有脱身的可能,兄长也将彻底失去复出的希望。
孙权会因这次任务失败迁怒於他,从而毁灭吴郡张氏。
如果徐详无恙,那就说明这次任务泄密的可能性不大,他是因为其他的事情被捕。
五年时间,他完成了那么多任务,总有被人抓住把柄的时候。
有脚步声响起,张祗收回目光,放松身体,靠在冰冷的墙上。
伍都伯出现在狱室外。
他没有披甲,手里握着环刀首,刀鞘上的血迹还在。
“张君,住得还好吗?”
“还行。”张祗抬起眼皮,翻了个白眼。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。”
伍都伯哈哈一笑,将手里的刀转了个圈。 “张君,我是武夫,只知道听命行事,听不懂你们那些文绉绉的词。你也别怪我,如果你肯招,他们也不会受那些苦。苏五也就罢了,一个老残废,早晚是个死。那小姑娘着实有些可惜,如今废了一只手,以后缝补浆洗都不太方便。”
他顿了顿,又道:“不过话又说回来,她能不能活着走出陈留狱都是个问题,何必想那么远呢。张君,她对你一片痴心,你真不应该辜负她。”
张祗笑道:“不如你先告诉我苏五招了些什么,然后再说些你们想听的话,也好救她一命。”
伍都伯左右看看,蹲下身子,与张祗隔着栅栏,四目相对。
“不如从去年春天的那个谣言说起?”
“去年春天?谣言?”
伍都伯站了起来,踢踢脚下的灰土,嘿嘿笑了两声。“不急,你慢慢想。什么时候愿意说了,告诉狱卒一声就行,反正也不差这一日半日。”
张祗刚要说话,忽然眼神微缩。
被伍都伯踢起的灰尘中有一小片竹简,被伍都伯看似随意的一脚,从栅栏的缝隙里踢进了狱室,落进草堆里。
他惊讶地看了伍都伯一眼。
伍都伯嘴角轻挑,转身走了,同时大声招呼道:“老边,开门,我要出去了。这里真臭,我一刻也不想多待。”
张祗屏住呼吸,侧耳倾听,趁狱卒老边送伍都伯出门的机会,从草堆里取出竹简,就着斜照进来的阳光看了一眼,然后长出一口气。
竹简上,写着两行熟悉的字迹:秋风渐重,父老无恙,游子早归。